,暗里却将话锋一转,说要另给下人谋个好去处。——这话已经成了黑脸的钟盼讲不得,要她来讲,就成了新太太卸磨杀驴,赶走二十年的老奴。杨澹是下人情来“帮”自己,她不好驳杨澹的面。
事情解决。钟盼看了眼怀表,心知与智茜约定的时间已过,只好抱歉地送客。杨澹猜到智茜要来,说他只是来还书,智茜来他就告辞。钟盼碍于情面,也就仓促留他一盏茶。两人就法兰西革命史、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吉利文学相谈甚欢。
话间杨澹提起智茜,想从钟盼这边打探智茜的喜好,钟盼只模糊地说: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,大抵只喜欢华丽新潮,让人目不暇接的东西。杨澹草草应过,话题又回归到书。钟盼打断道:智茜不爱读书。杨澹转而拍起钟盼的马屁,说她是女中豪杰,并讲了一段前清封疆大吏与南洋名妓在民初时剪红烛,吸斗烟,吞云吐雾又谈论天下时事的风流韵事。钟盼默默地吃了块焦糖饼干。杨澹又说饼干甜腻,提了茶壶上前,坐到钟盼身边与她添茶,随后周到地端起茶碗,请钟盼喝。好不亲昵。
智茜躲在大花瓶后面,硬是旁观了全程。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句话:早知他来,我就不来了。脚偏偏像被胶粘住,动弹不得。她既没有勇气走到二人面前,堂堂正正说她来了,也没法潇洒地离去,不爱看的东西就不去看。
最后还是钟盼走过来,将发呆的智茜当场逮住。
“我当是谁,躲了这么久。”
钟盼说着,就见白猫从窗棂跃来,迎着拖到地裙摆攀在她身上,她抱起猫回沙发,一步一摇地缓缓走,似抱着个婴儿。待将猫儿放在沙发上安抚好,钟盼才细细净手,用银调羹继续舀剩了一半的奶油蛋糕。途中望向智茜,不过“您请自便”的眼神。
智茜问:“你从没教过我读书,怎知我不爱读书?”
钟盼沉吟许久,似酝酿好要讲一番语重心长的道理,出口却是叹息,“你这个小傻子。”
智茜被骂得一头雾水。偷听中积攒下的种种不快再兜不住,她话里带刺地向钟盼呛道:“我以为你不喜欢六姨娘,你跟我是站在一边的。”
“你是你,我是我,我们怎么是一边?”
不是这样的。方才钟盼对待杨澹就不是这样,她们像是有说不完的话,到后来,钟盼疲倦的脸上竟有重新现出笑意。不跟她一边,那不就是跟杨澹一边?
——这个年纪的智茜对复杂的世事还只有非黑即白、非此即彼的简单认知,却难以理解钟盼夹缝里求生存的处境。
“你喜欢杨澹?”智茜问。
钟盼正端着茶杯欲饮,听见这话,满面疑惑地抬眼看智茜。智茜见她无辜又事不关己的神情,只当她又在做戏,烦躁起身不欲多留,不甘却像潮水翻涌上来,又冷笑着留下一句:“你当我是小孩,看不出你们想苟且?我偏不会让你如愿。”
“你倒试试。”
钟盼脱口而出道,放下手中的点心盘,饮过一口茶,便是伤神扶额,紧闭着嘴不愿多说一句。智茜也扫兴得很,就要离去。眼看要走出门口,钟盼才开口将人叫住,“你等等。”
她从冰鉴中央取出一方小盒,递到智茜手中,“鲜奶油蛋糕。”
智茜抱着盒子走到门口,愣愣地卷起隔断水晶珠帘又往回望。珠玉乱飞,惊扰檐下的风铃,也引得钟盼抬眼望来,万种情绪。
相顾无言。
钟盼心猿意马,不留神将奶油吃到手指上,不经意一垂眸,依旧是出神地看智茜。眼神柔情却暗藏霸道,她不许她就像这样落荒而逃。而后,钟盼将缀满宝珠的手放至唇边,吮去白色的奶花,似灵蛇般带出一段赤红的舌尖,比唇色更艳。胭脂在戴镶金蓝宝石戒的食指边化成海棠色,但眼底是不为所动的冷。
智茜终究逃走了,回来吃独自吃那块蛋糕——本来心烦意乱让小菊丢了,小菊见东西还是好的,丢了可惜,久久迟疑,智茜干脆让小菊拿去分了吃,她更是惶恐,说平白浪费东西,庄妈那边都没法交代。智茜恼,兜兜转转,蛋糕还是回到手里。
窗外的叁个下人正讲姨娘们的闲话。智茜吃着蛋糕流泪,也心不在焉地听了两句。中午父亲去过钟盼那。这或许才是为什么她露出潮湿、松软却又饱含死意的神情。
遥想上回同父亲共进晚餐,餐后有道甜点就是鲜奶油蛋糕,由巴黎来的法国厨师所做,里面放了无花果和冻顶乌龙,滋味异常香甜,也颇难求购。智茜爱吃,但碍于亲朋的情面让给旁人,只吃到小小一块,意犹未尽。这些细节被钟盼看去,成了今日这块蛋糕的来历。
智茜以为过了那一天,自己早就没有再吃奶油蛋糕的心情,但重新吃到,仍旧觉得好吃。因为是单独定制,严格来说不会有完全重复的味道。这次的蛋糕似乎更酸些,有种似曾相识却说不清名堂的异香。
好吃得该死。
如果说每一种味道都代表着某段独一无二的记忆,智茜流泪,是因为知道今天体会到纷纭的感情,以后再也没有了。
往后一连好些天,智茜常与杨澹待在一处,想方设法绊着他,既不许他去父亲面前谄媚,也不让他去寻钟盼。杨澹脾气出奇地好,就是日复一日地被打扰,他也从来不改谦和有礼的姿态,侍奉不遗细谨,挑不出错。
和谁相处得多就会喜欢谁吗?
智茜发现悲伤地发现不是。时间日久,她觉得杨澹很烦人。心里烦闷起来,就忍不住迁怒于他,可他做的事偏偏都太周全,就是智茜想借题发挥,也找不出借口。忍不住也只好忍着,烦上加烦。
那个女人就像悄悄住进她的脑海,每每一点小事就不请自来。智茜刻意不去想她,反而更想,想她一个人在做什么,出去遇见怎样的人,在家的话,是不是只有那只白猫相伴,别的下人是不是也欺负她,是不是又遭过父亲的折辱。那天或许她一早就可以站出来帮钟盼,下人欺负的也是她的母亲。她好后悔。
为什么犹豫到错失时机?
假期将近尾声。悬而未决的变化又让所有人都躁动不安。
杨澹误会他与智茜的感情亲近到旁人莫及的程度,邀请她作为女伴,去参与和裕饭店开业的舞会。这倒也没什么。然而,自从一位穿着辣椒红色膝上短裙、明丽异常的交际花热切地邀请杨澹前去跳舞,两个人走散了。杨澹说不多时就回来,却迟迟不见踪影。
也有许多男士想邀智茜共舞,还有神经质的诗人混杂着洋文和古文为她作诗,他说这就像波德莱尔为擦肩而过的黑裙丽人作诗。但周围各种声音实在嘈杂,她没听清诗人热情洋溢在念些什么,只听出字句间都写着四个字是“自我感动”。
舞会开至中夜,鼓噪新奇的西洋流行曲听过新鲜的劲,只有挥之不去的扰乱。她想安静一会,却感到天地间没有一处地方真正属于自,看着黄白相间的陌生面孔,无数像石头一样或深或浅,或清澈或浊暗的瞳孔,只觉出无限孤寂。鞋履交错,杯盘狼藉,堂上烛灭。纵使声光化电在短暂的几十年间有飞跃性的发展,两千年前的宴会是什么样,人间是什么样,似也没有多改。
混乱间,智茜的一只宝石耳环被人摸去了。耳垂被轻轻揪了一下,转头耳环就不见。登徒子。但直觉告诉她,那是双女人的纤细的手。手上微凉的金属首饰擦到她的颈边。
智茜抱着侥幸地往去过的地方寻了一周,无果,只好找饭店前台登记失物。
没过多久,侍者送上一枚烫金花笺,智茜认出这是家里的东西,打开来看,里面说耳环的所在,是兰馨楼的“念奴娇”房。没有落款。字迹是杨澹的字迹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