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里还喊着让小使女去倒官房,刚一出房门,便在篱笆外望见了深浓的人影,黄二郎站在晨曦里,满口里呵的白气,见到章老娘,他便快步走到院门前,和她商量起明日做洗三的事——昨日没有说好,今日便必须早早地来打招呼,否则章老娘便来不及去买红布、选大葱了。
&esp;&esp;这么说,这买卖便成了。
&esp;&esp;章老娘这一日都忙,早起和黄二郎商议定了洗三的做法,转过午又要去识字班,从识字班出来,炮制了草药,还要去另几家走动走动。但这一日,她总是在想着这件事:因着买活军,因着她章老娘,丰饶县里,多了一个女孩的啼哭声,她活下来了。
&esp;&esp;那个白生生的,手臂和细藕节一样的女孩儿,她沾着浑身的血污来到世上,躺着的干草里爬着虱子和跳蚤、曱甴,她的母亲半饥半饱,买活军的白糖水化成乳汁,哺育着她,她曾离满是污秽脏浊的尿桶那样的近,因为买活军的盐,她活下来了。
&esp;&esp;章老娘有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,令她几乎坐立难安,在这险恶的世道里,她绝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,也绝不愿做个好人,因善心的人,往往死得很早,谨慎的人才能活下来。但现在,她体会到了这种沉重的感觉,坠在心尖里,令她少一触及便难忍颤抖。
&esp;&esp;洗三会上,章老娘给这女孩儿起了个名字,她现在已经不那样白净了,浑身皱皱巴巴,红彤彤地像个小猴子,她在热水里稍微泡了一会儿便被抱了出来,依旧很是精神,扎手扎脚地嚎哭着,章老娘能很轻易地想到她奔跑在田埂上,又脏又臭又调皮的样子。
&esp;&esp;这女娃活下来了,因为买活军的缘故,这世上又多了一条生灵,又多了一个女娃,她注定是父母卖给买活军的商品,她将是叛军的奴隶,她的将来令人忧心忡忡,太多危险在等待着她,但此刻,她是活的,她活下来了。
&esp;&esp;章老娘给这女孩起了个小名,叫做谢生,物得名有灵,从此黄谢生便和这世上建筑起了联系,她算是活下来了。
&esp;&esp;陆大红在她的工作日记里也提到了此事,她慎重地写下自己的感想,“这就是一切的意义。”
&esp;&esp;第64章 满载而归
&esp;&esp;许县的私盐队来的时候轻车简从, 只有一队毛驴,走的时候却是随从众多,不得不转道水路, 将丰饶县的乌篷船陆续包了十余条。这样大的动静, 当然惊动了县里的老爷们, 他们免不得和家里的女人们谈起此事, 便是县令王老爷不谈, 他手下的师爷也免不得和自己常包的表子谈起, 而只要有一个男人的嘴没那么严实, 消息就总会辗转落到陆大红耳朵里——这些女人们知道了外头的事,总要和三姑六婆讲一讲,章老娘听说了,那不就等于是陆大红听说了么?
&esp;&esp;还好, 让她欣慰的是,不论是楚香主还是章老娘, 都未曾听说有什么大人极其地反感买活军, 也很少有人过问他们搜买女童的事情, 倒是买活军的盐很惹人注意,不过陆大红在丰饶县住了足足有一个多月, 带来的盐早卖光了。她和盐贩子这些日子以来忙的多是别的事, 也并没有闲着,而是在丰饶县下属的乡镇中奔波——他们的人口贩卖大业开展得可谓是如火如荼, 各处当然都少不了人手。
&esp;&esp;在买活军治下的几个县城里,云县、临城县和彬山的女人都很少,这是因为十几年前战乱的影响, 许县的女娘就要多一些了, 但福建道溺女婴太常见, 总的说来数量也不多,江西道这里风俗略轻,隔了虎山,不曾被倭寇侵扰,虽然也有盗匪作乱,但到底要好得多了。
&esp;&esp;用陆大红的说法,他们算是赶上了好时候,这里的‘存量人口’很多,而且正因为这几年气候都不算太好,粮食减产、治安骚乱,有许多家庭日益局促,能养得活的人口越来越少,光是在城关,楚香主就搜罗了上百个女童,五六岁到九岁十岁的都有,还有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,十一二岁正能说亲的女儿,因为在本地实在找不到肯付十两聘礼的人家,也就贪着眼前的小利,为了多上几两的身价银子,把孩子卖到了许县买活军那里。
&esp;&esp;楚香主找的是现货,章老娘联络的是期货——有很多两三岁的女童,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很尴尬的,丰饶县这里,女儿和儿子是间隔着生的,被承认的第一胎一定是男婴,而这个男婴平安养到一岁以后,下一个孩子倘若是女孩,便会被留下来,这样在哥哥要说亲的时候,妹妹也可以往外说亲,实现聘礼和嫁妆的对冲,这些因此得活的女孩子,倘若她的兄长之后没有养住,而家庭的收入又在逐年的缩减,那么家里人便感到她们很鸡肋了。
&esp;&esp;养了两三年,多少有了些感情,也会说话了,要再下手杀了,也未免过于残忍,可要往外卖,这么小的孩子,哪来的销路呢?若是从前,这样的孩子或许会被送给别家做童养媳,这样家里的财政能多少缓口气,但今年章老娘提供了一种新的选择,那便是将孩子卖给买活军,只要再养两年,五岁之后,送到许县去,若是选了一笔卖断,价格要比卖给别家做童养媳要高了几倍,若是卖的活契,虽然当时得的少,但买活军每年都会给捎回工钱来,等到女孩子什么时候为自己赎身回来了,那么到时候还能为家里再赚一笔彩礼,这可又要比一笔卖断了的划算得多。
&esp;&esp;五十斤雪花盐,这便是六七两银,哪怕一时吃用不尽,卖一些给楚香主,手里眨眼也有了几两的活钱,还能给孩子找个活路,丰饶县积极响应的人家比楚香主预估得还多。陆大红当即便做主向楚香主保证,他一定能拿到很好的折扣,或者选现金奖励,也能按人头算钱,一切都听凭他自己选择。楚香主因此积极性便更高了,忙着安排手下到丰饶县辖下的各村去搜罗人口,他拍胸膛保证,乡里活不下去的人家一定比城里要更多。
&esp;&esp;由于这毕竟是妇人的生意,陆大红出面比别人都更合适得多——除了买现货之外,章老娘也给了陆大红一些潜在的期货经销商名录,这都是各村各乡她听说过的稳婆名字,这些三姑六婆虽然也习惯了和男人对接工作,但到底和女人更能说心底话。
&esp;&esp;陆大红也想一一甄别这些能拿到出厂价的经销商,顺便传授一些接生上的卫生小常识,再普及下产钳:很多稳婆的卫生习惯不好,经她们手接生的产妇死亡率要高得多,既然现在孩子成活率和她能拿到的抽成挂钩,那么大部分有正常智商的稳婆应该都会改变自己根深蒂固的老脑子,学习些买活军带来的新知识。哪怕只是在接生以前用热水好好地洗洗手,也会有很多产妇和孩子因此受益。
&esp;&esp;死硬派哪里都有,但正常人究竟还是较多,就好像这些私盐贩子,他们一开始对扫盲班都报以提防戒备的态度,但随着陆大红出了一趟公差之后,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,识字真的很有用,如吴老八这样,认得拼音,学会了竖式运算的兄弟,便可自己计算出每次来了货该给付的钱数,自己的工钱,甚至帮着留在县里做文书工作的猴子登记册簿,试着做出一本账来。
&esp;&esp;陆大红在外头跑货源,留在城里的大家也没闲着,要给货物找仓房——现在这些女孩子们的确都住在库房改建的通铺里,平时吃得也算不上好,时常啼哭想家,甚至也已出现了拉帮结派,彼此争斗的现象,于是这些贩子们还要管吃管喝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