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sp;&esp;他甚至不再是青涩的青年，而像个完全不可不尊重，不可挑衅的大人物一样坐在他对面。

&esp;&esp;卡尔忽然感到没意思。有的时候，有的弑父，弑母，一定要在他们还身强体壮时完成。

&esp;&esp;否则换到此刻，都像是在他倚强凌弱，以大欺小。

&esp;&esp;就像他小时候，父母对他做的那样。

&esp;&esp;他们用忽视、欺骗、打压、期待、厌恶……等等，所有世界上最柔软，但一样可怕的暴力伤害他。

&esp;&esp;很长一段时间里，他们俩都没有说话。

&esp;&esp;罗尔夫先艰涩地开口：“karli……你是来怪我的吗？我知道你恨我，这是应该的……”

&esp;&esp;“不，如果我恨你，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。我小时候才恨你，因为那时我希望你爱我，希望你向妈妈道歉，希望你做个好爸爸，而你不是……恨的反义词是爱。现在，我不太有这种感觉。”

&esp;&esp;卡尔说：“我只是无聊。而我没犯法，所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，来把你喊出来，也可以。”

&esp;&esp;“谢谢你给我漂亮和健康，爸爸，我挑了你最好的地方，和你一样。我不想和你再见面，我们的财产也早就分割清楚了，出狱后，你也不要再联系我。闹事，你会去见警察；上媒体哭，我不在乎；打官司，你还是会输。不过，等你死了，我还是会替你办葬礼的。”

&esp;&esp;说完了，他就利索地起来走了。

&esp;&esp;说出这些真心话来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困难，反而像有一口浊气吐了出去。

&esp;&esp;卡尔不在乎罗尔夫听了怎么想，会如何解读他的语气、心情，他只感到畅快，于是踏步出门而去。

&esp;&esp;瑞士离得也不远，慕尼黑去巴塞尔只需要一个小时的飞机，而埃里卡现在的疗养院就在那附近。

&esp;&esp;飞机只要一个小时，但推开这扇门，卡尔用了整整五年。

&esp;&esp;比起只是不太如意、但好歹还算正常的罗尔夫，埃里卡就已经完全没个人形了。

&esp;&esp;她瘦得快变成骷髅，而且仿佛整个人都缩小了，要重新变回小婴儿似的。

&esp;&esp;卡尔坐了许久，也没等到她清醒。

&esp;&esp;比起罗尔夫，面对母亲时，他没有那么平静，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——他不再祈求母爱了，但他感到愤怒。愤怒久了，也愤不动了，所以他也不是想质问或控诉对方，他就是想把埃里卡对他做的所有事——那些让他痛苦的，受伤的，全部都说出来。

&esp;&esp;他知道对方不会承认的，但那也无所谓。

&esp;&esp;说出来，是为了他自己。

&esp;&esp;是为了那个躲在被子里哭的小karli。

&esp;&esp;他的所有悲伤，不应该被无视，不应该无人知晓。

&esp;&esp;最起码他自己，绝对绝对不要忘。

&esp;&esp;可当他真的坐在这里，面对骷髅埃里卡，他最先开始说的却是小时候埃里卡对他好的事。

&esp;&esp;他原以为很少的，真的说起来，却好像永远都说不完。

&esp;&esp;他只好暂停住，再去说埃里卡伤害他的事。他以为永远都说不完的，真的说起来，慢慢的，倒也就说完了。

&esp;&esp;“这不是因为你爱我无穷多，害我的时刻很少，而是因为我太爱你了，所以被爱的时刻显得那么绵长；被伤害的时刻，我却不愿意去计较，甚至不愿意相信那是来自妈妈给我的伤口，除非它们实在是太疼了。”

&esp;&esp;卡尔仔仔细细地看着她，看着她颤动的眼皮和眼角沁出的泪，认真说：

&esp;&esp;“我不再恨你，也不再害怕你。但我也不会可怜你。你软弱、无力、像一团化不开的泥……可即便是这样的你，也曾是我们的上帝。而对我们这两个最弱小的人，你也没有一点慈悲。我该对你流下眼泪的，妈妈，但我做不到，我不想当饿肚子的我、被你害得奄奄一息的莉拉的叛徒，我不能背叛那个时候的我们。”

&esp;&esp;就在这样的时刻，卡尔也觉得痛苦。脐带仿佛是永远不会断裂的，注视着母亲的衰老，伤病，虚弱，痛苦，让他恨不得以身代之，让他希望自己变成顶天立地的英雄，替她扫清一切障碍。

&esp;&esp;但他再也不会这么做了。

&esp;&esp;妈妈就是妈妈，是有力量的大型成年雌性动物，不是小女孩，也不是小公主。

&esp;&esp;莉拉才是那个小女孩，小公主。

&esp;&esp;卡尔才是那个小男孩。

&esp;&esp;他们俩无力到哪怕有抚养金，自己也用不上，一个好多年都买不上一本新画册，另一个在十七岁的年纪，风雪里上学、训练、饿得在床上发抖，忍不住为了未来流眼泪，那些时刻，埃里卡在哪里呢？

&esp;&esp;而他们俩为什么一生都要倒错，抚养一个婴儿母亲，直到她死亡，化成尘埃。

&esp;&esp;这样畸形的亲情，还不如不要去强行存在。

&esp;&esp;那个用爱构建起了他幸福童年的埃里卡，也从来都不是完美无缺。她一直如此……只是在困境中，才能看出人的底线。

&esp;&esp;“妈妈，原来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，是我们的爱让你伟大……”

&esp;&esp;“你不过是个小人。早知道这样，我也就不会那么胆小了。其实你的爱和坏，又有什么可怕呢……”

&esp;&esp;卡尔终于说清了这句话。

&esp;&esp;他也终于哭了。

&esp;&esp;监测埃里卡生命指标的仪器响了起来。

&esp;&esp;走出门时，医生同情地揽住他，安慰他万一出了什么意外，不要太难过，毕竟他一直以来已经为母亲提供了最好的医疗条件，不能常常陪伴在身边，也不代表他没有尽力。

&esp;&esp;卡尔懒得解释自己的眼泪和颤抖是出于某种无法描述的激动与畅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