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的面前,一而再地降低底线,一而再地吐露秘密,是一件极可怕的事,想要自己退回安全之地,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让这个人永远消失。
&esp;&esp;可他又不愿让这个人消失。
&esp;&esp;他的手掌兜在叶阳辞的肩头,臂膀半贴着对方的后背。被叶阳辞的体温暖着、气息染着,紧绷多年的那根心弦竟想要松弛下来。
&esp;&esp;但他怎能松弛?父亲的遗骨还在千里之外的辽北苦寒地,大哥拖着病体呕出的黑血隔着衣袖仍能把他烫伤。他不该松弛,也不配松弛。
&esp;&esp;“去年年尾,我被召去东昌府的聊城,为二哥贺年兼庆生。”秦深忽然开口说,“那天是二哥的二十五岁生辰,聊城点亮两千五百盏浮空明灯,灯内的金箔在空中飘成了漫天流彩,比除夕夜的烟火壮观多了。”
&esp;&esp;“王爷也喜欢那般烧钱的绚丽场面?”叶阳辞问。
&esp;&esp;秦深转过脸注视叶阳辞,摇了摇头:“你看这遍地鬼火,不比一天明灯更惊人吗。”
&esp;&esp;暗夜磷火如流萤,风来将它们如妄念般吹散,风止后它们又如执念般复生。叶阳辞按住了发丝,但仍有几缕拂在秦深颈侧。秦深嗅到了冷梅香,混了一丝清新酸甜的柑橘柚子味,把周围的枯寂之意都冲淡了。
&esp;&esp;“‘鬼灯如漆点松花’,李长吉写得多美啊。”秦深伸手,托住一簇鬼火,轻轻吹散,“这些战骨如若有灵,应当速朽,化为春泥,结出这片大地上活的人需要的麦穗。”
&esp;&esp;叶阳辞像被点拨一般,抓住了秦深放在他肩上的手:“夏津百姓一直惧怕和烦恼这些田里的遗骨,明日我就为他们寻个解决之道。”
&esp;&esp;他从肩头推掉了那只手,转身走向坐骑:“王爷,夜深了,回城吧。”
&esp;&esp;第15章 弹你个到处掉毛
&esp;&esp;城西北有座“漏泽园”,是前朝时期乡贤们捐资修建的义庄,园内无主坟茔无数,累累墓碑上爬满了年久暗绿的苔藓。
&esp;&esp;被召集来的乡、里长,各乡绅家主和县衙的部分胥吏衙役,就站在园外的松树荫下,一边窃窃私语,一边等候知县大人的到来。
&esp;&esp;园外空地上架着长条桌案,笔墨纸砚都摆齐了,书童李檀早早地就研好了墨,正在润笔。
&esp;&esp;叶阳辞是轻装策马来的,身后跟着郭四象。他到人群前停住,下马后把缰绳甩给随意一个衙役,走到桌案前。
&esp;&esp;窃窃私语声在看到他时就停歇了,众人齐齐行礼:“拜见知县大人。”
&esp;&esp;叶阳辞扫视一圈,说:“来齐了。大家都忙,本官长话短说——夏津城内外遍地白骨,皆是这几十年来战乱所致,如今影响到了开荒耕田。夜里鬼火漫溢,更影响到百姓生活,以至人心惶惶。人心若不定,便会生出流言、谣言,叫奸邪之辈有机可乘。此为妖氛,不可不防。”
&esp;&esp;“大人所言甚是,不知准备如何处理这么多人马枯骨?”郭二淼带头问道。
&esp;&esp;叶阳辞反问:“诸位可有建议?”
&esp;&esp;韩玥性急,率先说:“派人一一收敛了,安葬在这漏泽园里即可。”
&esp;&esp;一个文吏反驳:“怎么个一一收敛法?枯骨不知几万具,哪有人手收敛,谁去挖坟,谁去填土?再说漏泽园葬得下吗?”
&esp;&esp;“确实是没人手,”一名乡长讷讷道,“每户十五亩田都耕来不及……”
&esp;&esp;韩玥想想也是,连几大家的子弟们都下田了,县衙里众官吏更是忙得团团转,夏津三月无闲人,只除了称病躲懒的主簿韩晗……这混账东西真是不成气候!和着离家游学的不肖孙韩鹿鸣,能把他活活气死。
&esp;&esp;王爻补充道:“葬漏泽园里也不行啊,还有不少北壁骑兵的骨头呢,当年那些蛮族人烧杀抢掠无所不作,若是与本地先民葬在一处,岂不是叫他们死后都不得安生。今后年年还要派人维护园子,谁知道祭的是什么骨?”
&esp;&esp;这下更是引发了不少人的附和。
&esp;&esp;叶阳辞抬手虚虚一按,现场顿时鸦雀无声,他说:“既然拿不出主意,就听本官的——在这漏泽园外建个大窑炉,把翻出的所有遗骸集中运送到此,分拣出破烂兵器、甲胄和马背披挂。炼废铁为刀枪,焚枯骨为粉末。刀枪可备战,骨粉可肥田。”
&esp;&esp;众人震愕地瞪大了眼睛:这也太……也不是说冷酷无情,就是太……重利实用了吧!
&esp;&esp;郭二淼与韩玥面面相觑。郭二淼犹豫道:“大人,这些遗骸中有不少曾是本县居民,或是今人的亲族父辈,还有当年抗击外虏的将士,都一并焚了,还拿来肥田……”
&esp;&esp;“你分得清吗?”叶阳辞反问,“你若分得清,有空分,本官当然也想厚葬他们。”
&esp;&esp;郭二淼无言以答。
&esp;&esp;叶阳辞说:“自古事死如事生,但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。拿笔来!”
&esp;&esp;李檀当即奉上一支饱沾墨汁的狼毫斗笔。叶阳辞展开纸面,笔走龙蛇地写下两幅长卷,挥毫之间风神清劲,意气纵横。
&esp;&esp;他写完把笔一搁,吩咐郭四象:“挂在园门口的石柱上。”
&esp;&esp;郭四象接了长卷,施展轻身腾挪功夫,跃上石柱,固定好卷轴的一端。
&esp;&esp;他把手一松,长卷如流瀑倾斜,右边写着:“英雄骨,豺狼骨,千古成败,皆已入土。”左边是:“禾风起,麦香里,任尔高低,化作春泥。”
&esp;&esp;众人品读着似楹联又似悼词的这两句,无不心生触动,唏嘘不已。
&esp;&esp;“是啊,成败转头空,死都死了,分什么高低贵贱呢?”
&esp;&esp;“皆已入土,化作春泥……滋养嘉禾,庇佑活着的百姓吧!”
&esp;&esp;郭二淼捻须长叹:“老朽空活一把年纪,远不如知县大人通透啊……一切都按大人的意思办吧。”
&esp;&esp;叶阳辞颔首,对郭四象说:“韩主簿病假,这件事就交给你打理,让本官看看你的能力。”
&esp;&esp;郭四象抱拳,朗声答:“请知县大人放心!”
&esp;&esp;叶阳辞摇手招他凑近些,低声说:“将来你若上战场,面对的是尸山血海,断肢残骸,可比这一堆堆枯骨恐怖多了,先给你练练胆。另外,分拣敌我双方的兵器与甲胄时研究一下结构,不仅要知兵法,还要知军备。北壁有陨铁,打造的刀枪坚固无比,你好好捡破烂,也许还能给自己融出一把好武器来。”
&esp;&esp;郭四象笑看他,眼里蕴着亮光:“多谢大人,四象绝不辜负大人栽培之意。”
&esp;&esp;不远处的路旁,秦深收回了专注在叶阳辞身上的视线,放下车帘。车厢内趴着一只垂头丧气的猞猁,用嘴套扣住了口鼻。
&esp;&esp;秦深冷哼,